2020年7月30日,李登輝先生過世。———————————————-
......「我們是叫化子軍,」他說,「但是,你有沒有想過,七十軍,在到達基隆港之前的八年,是從血河裡爬出來的?你知不知道,我們從寧波出發前,才在戰火中急行軍了好幾百公里,穿著磨破了的草鞋?」
我是沒想過,但是,我知道,確實有一個人想過。
一九四六年春天,二十三歲的台灣青年岩里政男因為日本戰敗,恢復學生身分,決定從東京回台北進入台灣大學繼續讀書。
他搭上了一艘又老又舊的美軍貨輪「自由輪」,大船抵達基隆港,卻不能馬上登岸,因為船上所有的人,必須隔離檢疫。在等候上岸時,大批從日本回來的台灣人,很多是跟他一樣的大學生,從甲板上就可以清楚看見,成批成批的中國軍人,在碼頭的地上吃飯,蹲著、坐著。在這些看慣了日軍的台灣人眼中,這些國軍看起來裝備破舊,疲累不堪,儀態和體格看起來都特別差。甲板上的台灣人你一句我一句地開始批評,露出大失所望、瞧不起的神色。
這個時候,老是單獨在一旁,話很少、自己看書的岩里政男,突然插進來說話了,而且是對大家說。
「為了我們的國家,」這年輕人說,「國軍在這樣差的裝備條件下能打贏日本人,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我們要用敬佩的眼光來看他們才是啊。」(99)
岩里政男,後來恢復他的漢名,李登輝。
在那樣的情境裡,會說出這話的二十三歲的人,我想,同情的能力和包容的胸懷,應該不同尋常才是?......(《大江大海》(2009)龍應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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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七 草鞋
我終於找到了一個七十軍的老兵,在台北溫州街的巷子裡,就是林精武。
所謂「老兵」,才剛滿十八歲,一九四五年一月才入伍,十月就已經飄洋過海成為接收台灣的七十軍的一員。
「在登陸艦上,你也暈船嗎?」我問。
他說,豈止暈船。
他們的七十軍一○七師從寧波上了美國登陸艦,他注意到,美國人的軍艦,連甲板都乾乾淨淨。甲板上有大桶大桶的咖啡,熱情的美國大兵請中國士兵免費用,儘量喝。
我瞪大眼睛看著林精武,心想,太神奇了,十八歲的林精武分明和十八歲來自密西根的小鮑布,在甲板上碰了面,一起喝了咖啡,在駛向福爾摩沙基隆港的一艘船上。
林精武看那「黑烏烏的怪物」,淺嘗了幾口,美兵大聲叫好。
兵艦在海上沉浮,七十軍的士兵開始翻天覆地嘔吐:
「頭上腳下,足起頭落,鐵鏽的臭味自外而入,咖啡的苦甜由內而外,天翻地覆,船動神搖--吐到肝膽瀝盡猶不能止,吐的死去活來,滿臉金星,污物吐落滿艙,還把人家潔淨的甲板弄得骯髒,惡臭,真是慘不忍睹。」
這個福建來的青年人,一面吐得肝腸寸斷,一面還恨自己吐,把美國人乾淨的甲板吐成滿地污穢,他覺得「有辱軍人的榮譽,敗壞中華民國的國格」。
打了八年抗日戰爭的七十軍士兵,在軍艦上個個東歪西倒,暈成一團。林精武兩天兩夜一粒米沒吃,一滴水沒喝,肚子嘔空,頭眼暈眩,「我在想,這樣的部隊,還有能力打仗嗎?然後有人大叫:『前面有山』,快到了。」
擴音器大聲傳來命令:「基隆已經到了,準備登陸,為了防備日軍的反抗,各單位隨時準備作戰。」
全船的士兵動起來,暈船的人全身虛脫,背起背包和裝備,勉強行走,陸續下船,美軍在甲板上列隊送別。林精武邊走下碼頭,邊覺得慚愧:留給人家這麼髒的船艙,怎對得起人家!
基隆碼頭上,七十軍的士兵看見一堆小山一樣的雪白結晶鹽。福建海邊,白鹽也是這樣堆成山的。有人好奇地用手指一沾,湊到嘴裡嘗了一下,失聲大叫,「是白糖!」大陸見到的都是黑糖,這些士兵,第一次見到白糖,驚奇萬分。一個班長拿了個臉盆,挖了一盆白糖過來,給每個暈頭轉向的士兵嘗嘗「台灣的味道」。
在基隆碼頭上,七十軍的士兵看見的,很意外,是成群成群的日本人,露宿在車站附近;日本僑民,在苦等遣返的船隻送他們回家鄉。
七十軍的老兵-大多是湖南子弟,八年抗戰中自己出生入死,故鄉則家破人亡,一下船看見日本人,有些人一下子激動起來,在碼頭上就無法遏止心中的痛,大罵出聲:姦淫擄掠我們的婦女,刀槍刺殺我們的同胞,現在就這樣讓他們平平安安回家去,這算什麼!
「我還聽說,」林精武說,「有兩個兵,氣不過,晚上就去強暴了一個日本女人。」
「就在那碼頭上?」我問。
「是的,」林精武說,「但我只是聽說,沒看見。」
林精武離開故鄉時,腳上穿著一雙迴力鞋,讓很多人羨慕。穿著那雙父母買的鞋,此後千里行軍靠它、跑步出操靠它,到達基隆港時,鞋子已經破底,腳,被路面磨得發燒、起泡、腫痛。
軍隊,窮到沒法給軍人買鞋。有名的七十軍腳上的草鞋,還是士兵自己編的。打草鞋,在那個時代,是軍人的基本技藝,好像你必須會拿筷子吃飯一樣。
麻絲搓成繩,稻草和破布揉在一起,五條繩子要拉得緊。下雨不能出操的時候,多出來的時間就是打草鞋。七十軍的士兵坐在一起,五條麻繩,一條綁在柱子上,一條繫在自己腰間,一邊談天,一邊搓破布和稻草,手快速地穿來穿去,一會兒就打好一隻鞋。
只懂福建話的新兵林精武,不會打草鞋。來自湖南湘鄉的班長,從怎麼拿繩子開始教他,但是班長的湖南話他又聽不懂,於是一個來自湘潭的老兵,自告奮勇,站在一旁,把湘鄉的湖南話認認真真地翻譯成湘潭的湖南話,林精武聽得滿頭大汗,還是打不好。他編的草鞋,因為鬆,走不到十里路,腳就皮破血流,腳指頭之間,長出一粒粒水泡,椎心的疼痛。最後只好交換:十八歲讀過書的福建新兵林精武為那些不識字的湖南老兵讀報紙、寫家書,湖南的老兵,則為他打草鞋。
「林先生,」我問,「台灣現在一提到七十軍,就說他們穿草鞋、背雨傘、破爛不堪,是乞丐軍--您怎麼說?」
「我完全同意,」林精武抬頭挺胸,眼睛坦蕩蕩地看著我,「我們看起來就是叫化子。到基隆港的時候,我們的棉衣裡還滿滿是蝨子,頭髮裡也是。」
我也看著他,這個十八歲的福建青年,今年已經八十三歲,他的聲音裡,有一種特別直率的「正氣」。
「我們是叫化子軍,」他說,「但是,你有沒有想過,七十軍,在到達基隆港之前的八年,是從血河裡爬出來的?你知不知道,我們從寧波出發前,才在戰火中急行軍了好幾百公里,穿著磨破了的草鞋?」
我是沒想過,但是,我知道,確實有一個人想過。
一九四六年春天,二十三歲的台灣青年岩里政男因為日本戰敗,恢復學生身分,決定從東京回台北進入台灣大學繼續讀書。
他搭上了一艘又老又舊的美軍貨輪「自由輪」,大船抵達基隆港,卻不能馬上登岸,因為船上所有的人,必須隔離檢疫。在等候上岸時,大批從日本回來的台灣人,很多是跟他一樣的大學生,從甲板上就可以清楚看見,成批成批的中國軍人,在碼頭的地上吃飯,蹲著、坐著。在這些看慣了日軍的台灣人眼中,這些國軍看起來裝備破舊,疲累不堪,儀態和體格看起來都特別差。甲板上的台灣人你一句我一句地開始批評,露出大失所望、瞧不起的神色。
這個時候,老是單獨在一旁,話很少、自己看書的岩里政男,突然插進來說話了,而且是對大家說。
「為了我們的國家,」這年輕人說,「國軍在這樣差的裝備條件下能打贏日本人,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我們要用敬佩的眼光來看他們才是啊。」
岩里政男,後來恢復他的漢名,李登輝。
在那樣的情境裡,會說出這話的二十三歲的人,我想,同情的能力和包容的胸懷,應該不同尋常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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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 梵竹「一張高爾夫球場會員證的故事:訪何既明先生」,引自《共產青年李登輝》,藍博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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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讀下去:
反共不能凌駕「人」的立場
——對李登輝史觀的質疑
龍應台 《新新聞週報》1999
李登輝在今年1月接受了日本作家深田佑介的專訪(1月31日《自由時報》),專訪全文刊在《文藝春秋》社出版的政論月刊《諸君》2月號。李登輝是日本媒體的寵兒,談話廣受日本讀者注意。而身為中華民國的總統,他的言論不可避免地被視為代表台灣人民的聲音。深田佑介說,有些日本評論家稱李登輝為「哲人政治家」,對他推崇備至。不論是「哲人」還是「政治家」,前瞻的能力是一個必要條件,而前瞻的能力植根於對歷史的深刻的認識。李登輝在訪談中提出的史觀,既涉及中國人的過去,也論及台灣人的未來。台灣正處於一個摸索著尋找自我的歷史關鍵─ ─與中國大陸、與日本的關係如何界定,對於重新翻出的歷史如何做出價值判斷,做出的判斷又將如何影響自己未來的定位和格局,都是茲事體大的考慮。以李登輝的政治強勢,他個人的想法很可能就把一個社會推向某一個特定的方向,儘管那個方向不見得是正確的方向。對他的史觀提出質疑,我認為,是一個公民不得不盡的義務。
「深田:去年11月江澤民訪問日本時,猛烈地抨擊過去日本對中國的侵略,有關日本的「過去」,並且要日本「認識歷史」,在所到之處一共說了11次,反而造成日本人的反感,我認為現在正是加強日台友好關係的最佳機會,因此特別來傾聽總統的看法。
李總統:50年前的舊事沒有必要反覆重提。我倒覺得在認識歷史上,江澤民比日本更有問題。為什麼呢?日本在戰後五十年間遵守和平憲法建設民主國家,很努力地向亞洲擴散和平民主主義,對這點不加以正視而不斷地反覆提舊事,絕非正確的歷史認識。
……外面說是因為江澤民小時候親戚被日軍殺害,而且他被強迫學習日語,身為國家領導人,以個人的恩怨和經歷對日本的過去加以斷罪最是很危險的。如果要說「過去」,50年前和五百年前都是一樣的……
……台灣本來有原住民,然後有為了追求自由而由中國大陸來的,就是我們這些台灣人,我們的祖先在四百年前因逃避明朝的暴政而來到台灣,現在我們所稱「外省人」,也是在50年前因逃避共產黨而到台灣的。最重要的是到台灣的這些人不是來台灣做統治者,而是要一直有建設新國家的精神,來建築我們的社會,追求自由和民主……」
舊事不必重提?
江澤民要來日本為戰爭侵略向中國人民道歉,李登輝把這個舉動稱為江澤民的「個人恩怨」。日本的侵略造成三千多萬個中國老百姓的死亡,在那三千多萬個死者身後還有數目更大的妻離子散、家破人亡。這樣深沈巨大、史無前例的人類災難被輕蔑地貶為「個人恩怨」,實在令人駭異。以色列總理要求德國人道歉,或者波蘭總統要求蘇聯人道歉,我們都體認到:在每一個「要求」背後有多少慘痛的犧牲得不到彌補和安慰。對這樣的慘痛,我們只能垂首肅穆。李登輝是個學識廣博的人,他會以如此輕浮的態度來看待中日曆史,不會是由於缺乏知識,而有更深沈的歷史因素。
至於「50年前的舊事沒有必要反覆重提」,這所謂「沒有必要」,究竟是因為「舊事」已經經過徹底的爬梳整理,歷史的責任與是非已經交代清楚,還是因為舊事重提可能傷害到眼前的政治權宜?為什麼「沒有必要」?
非常湊巧,2月份西方世界最引人注目的重大新聞之一正是50年前的舊事重提:德國財團企業界開始對二次大戰中強征的奴工進行賠償。從50年代以來,德國政府已經對受過納粹迫害的個人付出了大約七百億美元的賠償金,但是德國企業,當年獲利於強征奴工的勞力,卻儼然置身事外。近一千萬名來自各國的奴工曾經在極不人道的情況下為德國的武器工廠、機械和汽車工廠夜以繼日地免費勞動;這些人絕大多數來自東歐國家,戰後又受到東西冷戰的懲罰,得不到任何補償。50年過去了,奴工凋零殆盡,為他們爭取權益的律師和人權組織終於有了突破。
去年夏天,德國大眾汽車公司(VW)在二十多個國家刊登全版廣告,通知當年的奴工前來申請賠償;大眾公司設立了一個兩千萬馬克的賠償基金準備發放。一方面想免於訴訟,一方面想對歷史的債做最後的結算,德國政府集結了當年曾剝削過奴工的各大行業,籌足大約20億美元作為賠償金,預備在99年9月1日正式執行賠償。所有的行政環節都以最速件打通處理,因為倖存的奴工皆已老邁,去日無多;選在9月1日則因為在60年前的9月1日,德軍侵入波蘭,掀起了二次大戰。選擇這樣的日子進行賠償,德國人再度向受侵略的民族表示他們的道歉和對歷史的擔當。
在歐洲,顯然不管是侵略者還是被害者都認為「舊事重提」不但必要,而且迫切地必要。歷史的罪責與是非不僅只是抽像空洞的哲學概念,它可以落實到有血有肉的個人身上。侵略者不但要對受害人道歉,還要對他做實質的補償;不但要做實質的補償,還要趕在受害人有生之年完成補償。舊事的重提,歷史的清理,必要,而且迫切。正義如果有任何意義,就得趕在這一整代人含冤死亡之前得到實現。所以50年前和五百年前是不一樣的;50年前造成的傷害,人們還有道歉和彌補的機會,歷史仍是活生生跳動著的此刻,良心逼著你正視它。
花岡事件
歐洲的奴工重新發出聲音不能不讓人想起花岡事件。
大戰爆發,日本的企業馬上感覺到人力資源的嚴重缺乏,於是與日本軍部取得默契:軍部從佔領國家強征奴工交與企業,企業以金錢回饋。日本從中國運來大約四萬多名奴工──多數是在東北擄來的俘虜和莊稼農民。在花岡的中國奴工為DOWA礦業公司下的鹿島組做最艱辛危險的地下採礦粗工。借用荷蘭歷史學者Ian Buruma的敘述:
中國奴工們即使在嚴寒飄雪的季節,仍舊穿著一襲軍衣,在地下的礦坑中挖掘堅硬的石塊,或是站在水深及腰、幾將冰凍的河溝中疏浚污泥;而他們每天所賴以維生的,僅是一顆即將腐爛的蘋果當作中飯,以及一碗稀飯當晚餐。
1945年7月30日,大約八百名中國奴工因為不堪虐待,集體逃亡,藏身在附近的山區。日本警方號召居民出來獵捕奴工;日本居民遂個個手持刀棍,圍捕奴工。
這些瘦骨嶙峋的奴工,本來就營養不良,再加上對當地環境不熟悉,絕大部份都在很短時間內被追捕回來。他們陸續被押到小鎮廣場上,一一強迫脫去了僅存內褲的襤褸衣衫,五花大綁地將雙手捆於背後……他們在如此又餓又渴的情形之下,在現場罰坐了三天三夜,當場就有50餘人暈死過去;他們無糧無水,聽說有不少的犯人相互飲用彼此的尿水維生,真是駭人聽聞、最為殘酷的暴行。
悠悠50年,這些中國奴工得到什麼樣的補償?
1945年9月,倖存的花岡奴工被當地的秋田郡地方法院以危害地方治安的罪名判以「無期徒刑」,終身監禁。後來被盟軍解放。
1948年,鹿島組的八名主管受軍事審判,坐了八年監牢之後釋放。其中之一叫岸信介,作了日本首相,鹿島組一轉身變成鹿島建設,日本首屈一指的重工業財團,戰後在中國大量承包工程,成為中國市場的大投資家。
1972年,周恩來與日本簽訂中日和約,放棄所有對日本索賠權利。
中國的奴工──當然還有韓國的、澳洲、美國、英國的戰俘奴工,在東方的歷史洪流裡,人,像蟲子一樣被衝進遺忘的黑暗中,轉瞬不見蹤影,連喊叫的聲音都發不出。他們只能在風燭殘年的破碎的夢裡看見;有一天,鹿島建設在世界各國刊登全版廣告,請當年的奴工前來索取賠償,日期還在7月7日,因為在62年前的這一天,日本士兵的皮靴與刺刀跨上了盧溝橋。
這一天還很遙遠,由於許多極其複雜的文化以及政治因素,日本人對歷史的認識還沒有走到這一步,他們還需要時間。白髮蒼蒼的慰安婦現在四處奔走,就是為了在死前能見到正義的實現,但是在日本人有一天終於有能力面對歷史的時候,那千百萬的受害者已經化為無聲無息的塵土。
舊事怎麼能不反覆重提呢?就是日本境內也有不少諤諤之士,譬如大江健三郎就在1990年法蘭克福書展上猛烈抨擊過日本對歷史罪責的自欺心態,稱日本人為最缺乏反省能力的「種族主義者」。江澤民訪日,身上背負著最沈重的債券,怎麼還也還不完的人性債券;李登輝有什麼權利、什麼立場,說,「舊事沒有必要反覆重提」?
如果人性價值也必須劃分疆界,中國人的死難都只是他江澤民的事,與李登輝毫不相干;好的,那麼,從1937年到1945年總共有20萬7千多個台灣青年被徵調投入戰爭。其中將近六萬人或戰死、或失蹤,為日本天皇做了炮灰。還有那受了皇民思想號召而肆行屠殺,戰後被當做國際戰犯而處死刑的26人,處10年以上徒刑的147人。這些台灣人的犧牲──日本表示過歉意嗎?對台灣的慰安婦,日本表示過歉意嗎?更何況,在今天的所謂「台灣人」裡,畢竟有百分之十幾二十的外省人在大陸親身面對過日軍的刺刀,李登輝可曾考慮過他們的情感和創傷?誰 對他們道過歉?即使吝嗇地只談「台灣人」,李登輝,身為總統,又哪裡有權利、有立場,去對至今不認錯的日本說,「舊事沒有必要重提」?
台灣人的面對歷史
我不認為李登輝有失立場的談話是他有意取悅於日本媒體。他曾經公開批評過李光耀所鼓吹的「亞洲價值」而強調他信仰普遍的自由和人權。但是他對中國共產黨政權的憎惡、他對日本的源遠流長的好感,以及海峽兩岸的緊張對峙關係,扭曲了他對普遍人權的判斷。
李登輝說江澤民比日本人「更有問題」。是的,江澤民代表的是一個對自己人民開槍的政權,這個政權統治中國50年,手上所沾中國人的血可能比日本人還要濃腥。但是,甲殺了人,不能說因為「乙也殺了人」或「乙殺了更多的人」而使甲的罪行得到豁免。這個邏輯是荒唐的。中國共產黨有一天也必得站上歷史的審判台接受審判,但是共產黨再不義也不能拿來為日本的不義作辯護。
李登輝說,日本「在戰後50年間遵守和平憲法建設民主國家」,因此「過去」不必再談。這個邏輯也是奇怪的。就被害者而言,日本今天貧或富,獨裁或民主,對已經造成的傷害有什麼影響?就日本人自己而言,正因為日本是一個民主國家,它更有理由誠實而勇敢地面對陰暗的過去。戰後的德國難道不是一個「遵守和平憲法的民主國家」,為什麼在那裡,「過去」的討論和整理如此重要?
對日本的好感是李登輝這一整代人的歷史情愫。以中國民族主義為出發點的人很容易對這種情愫義正辭嚴地口誅筆伐,而這樣單向思維的批判很可能是錯置的。就如同在今天的香港有許多人對英國殖民所帶來的體制和文化認同超過對自己民族──中國的認同,李登輝這一代人對日本的認同也有它的「正當性」,必須放在時代的背景中去理解和尊重。問題的癥結在於:認同日本的什麼?大江健三郎、東史郎、家永三郎都是日本人,卻對日本政府和主流社會處理歷史的態度絕不苟同。這些人代表了日本文化中最珍貴的良心和勇氣。曾經是日本國民的台灣人,譬如李登輝,是否 在模糊的、浪漫的日本情愫之外,認真地思索過更深刻的問題:
在侵略戰爭的大浩劫中,屬於日本國的台灣人究竟是純粹的被害者還是身不由己的迫害者,或者兩者都是?界線怎麼劃分?如果民族主義的立場被拋棄,那麼他是否通得過「人」的立場的檢驗?對於自己,他是否能在日本人的歷史罪責裡看見自己的角色?對日本的歷史,他又是否能撇開自己的情感糾纏,做客觀的評斷?
這些問題,90年代以來紛紛在歐洲各國浮出。法國、比利時、荷蘭,長久以來把自己描繪成被德國壓迫的無罪的羔羊同時又是抵抗侵略的勇敢的英雄。歷史學家現在把現在把材料徹底翻出來,讓人們看見;羔羊英雄只是事實的一面,另一面是和侵略者權勢結合、狼狽為奸的懦弱與卑下。
把歷史的石頭翻開,露出長久不經日照的蟲豸,不是為了族群間的政治清算,而是為了更瞭解自己的存在地位。尤其台灣人正在尋找全新的未來航程,釐清自己的過去是不可或缺的羅盤。
李登輝公開說自己在22歲以前是日本國民,被民族主義者視為大逆不道,我認為是後者的立場偏執。但是李登輝對日本主流價值的全盤接受──全盤到罔顧歷史、罔顧正義的程度,我覺得非常可憂。如果他是一般學者,談話代表他個人,也就罷了,偏偏他是中華民國總統,在外代表全部台灣人說話,而所說的話比日本右翼還要右翼,實在使我這個台灣國民惴惴不安。
不是民族主義,是人權主義
我相信日本的過去是必須深掘、必須探究、不可遺忘的,而這個立場,不是因為我是中國人台灣人,屬於被侵略被殖民的族群,因此尋求報復、洩憤。有這個立場,是因為,做為人類的一份子,希冀看見和平的實現,而20世紀兩次大戰給了我們一個極重要的教訓:如果歷史的是非曲直、怨怒疑忌不經過梳理就被草草掩蓋,它就變成一個數著秒鐘的定時炸彈,踢踢踏踏走向爆發。沒有對歷史的共識就沒有和平的基礎,而共識的達成唯有透過對「過去」的鍥而不捨的深掘與追究,最有責任研究日本過去的應該是日本本身的器識宏大的知識份子,就如同對文革史絕不放鬆的應 該是中國本身的知識先進,因為最深的批判來自最深的關切。令人憂心的是,中國與日本讓眼前的政治權宜將歷史的傷口暫時遮住,但是傷口在暗地裡潰爛惡化,有一天,傷者,或那自視受到不公待遇的,又以復仇者的猙獰面目再起。這樣的惡性循環,難道是日本人、中國人、台灣人所樂於見到的嗎?為了避免這樣可怕的前景而要求德國或日本切實地面對歷史,不是「哪國人」的立場,是「人」的立場。
要求日本道歉,因此不是一個狹隘的民族主義的問題,而是一個普遍的歷史罪責的問題。江澤民本人是否有這樣的認識,很值得懷疑。毛澤東和周恩來與日本人簽約時,從不曾問過老百姓的意願。但是那死於戰亂的三千萬人、那飽受凌虐的奴工和慰安婦,有權利要求精神與物質的彌補,只因為他們是「人」就足夠的理直氣壯,與民族主義扯不上關係,與人權主義卻大有關係。李登輝對人權價值的尊重我相信是真誠的,但是在他反中共和親日本的架構裡,人權價值卻不自覺地被壓縮得看不見了,三千萬人的犧牲變成「個人恩怨」,未經整理的重大歷史變成「不必再提」的舊事。
不,就是對距離我們極遙遠的盧安達或科索沃或阿富汗的屠殺,我們都不忍,也沒有權利這麼說的。
「新台灣人」來自「舊台灣人」
深田佑介的問題充滿投機主義的惡味──趁著中國與日本為歷史罪責起矛盾的時候,趕快發展台日關係!李登輝的回答也果真與他一拍即合。不能不問的是,建築在這樣一個基礎的台日關係,能為台灣帶來什麼利益?機會主義的結合能持久嗎?或者說,以扭曲歷史、蔑視人權為基礎建立起來的政治關係,是我們台灣人所渴望的嗎?
我不同意。
就如同我不能同意李登輝所描繪的美麗的台灣人圖像是符合歷史的。在他的描繪下,台灣人就是一個追求自由民主的族群。哪有這回事呢?李登輝說四百年前來的台灣人是為了「逃避明朝的暴政」而來到台灣,但是鄭成功的旗子上不是明明寫著「永明」嗎?「到台灣的這些人不是來台灣做統治者」的,李登輝說,但是他怎麼解釋來台的漢人是如何壓迫原住民的?五十年前的「外省人」是逃避共產黨而來,但是他們來了之後就建立了自由民主嗎?
台灣人受日本統治50年,受國民黨高壓控制50年,現在又受共產黨的武力威脅,在自我意識上就逐漸投射成一個羔羊似的被壓迫者,而羔羊在道德上都是純潔無瑕的。這真是一個美麗的自我圖像,但是,我們既然要求別人正視歷史,自己又何能例外,四百年來的台灣人既是羔羊,也是惡狼,被別人壓迫過,也壓迫過別人。對自由民主的認識絕不是台灣人的天生麗質,高人一等,而是經過不斷的墮落和奮起才獲得的一點淺淺的成就。這點成就我們可以珍惜,但是不必把它誇大成一個一以貫之的台灣人傳統。
解嚴12年來,台灣一步一步的在遠離老國民黨時代的中國意識,發展出以自己為主體的台灣意識。李登輝的史觀標誌著12年的距離;12年前,台灣的「中國人」和大陸人一樣談日本人的「血債」。黃春明的「沙喲那啦再見」對死不道歉的日本充滿義憤,是那個時期的經典作品。到了1999年,台灣總統對日本人公開說,要日本人對侵略戰爭道歉是江澤民的「個人恩怨」,日本現在是和平主義的使者,中國反覆對日本提起過去「絕非正確的歷史認識」。這個距離實在是驚人的。
這樣的史觀,就是李登輝所鼓吹的所謂「新台灣人」的史觀嗎?我看見其中蘊藏著非常大的危險。我想我們之所以反對中共政權,是因為這個政權與我們所信仰的人權價值有嚴重牴觸;信仰人權價值是因,反對共產政權是果。但是如果說,為了與中共爭取政治資源,為了與中國意識割離以凸顯台灣意識,而把歷史扭曲,而把人的災難渺小化、兒戲化──因為這些人恰巧是「中國」人;也就是說,反共倒果為因,成了最高指導原則,台灣人豈不是在1999年又退回到意識型態僵化的1949年,只是蔣介石版的教條換成了李登輝版的教條?不以人權價值為基礎的台灣意識 值不值得我們追求?我們可不可以讓反中共的目標無限放大,大到使我們對更普遍的恆久價值變得盲目?
「新台灣人」不是從石頭裡蹦出來的猴子,他必定得從「舊台灣人」蛻化而來,帶著他所有的歷史,所有的回憶,所有溫存的情感。對這些千絲萬縷的歷史回憶和情感,他必須沈思、梳理、衡量、選擇;每一番沈思梳理,每一個衡量選擇,都一點一點決定了他未來的面貌。「新台灣人」最後的成熟──不論他屬於哪一個族群,一定是在他給自己的歷史記憶和情感重新找到了安身之處以後,絕不在於把自己的過去粗暴地斬斷。而每一個族群的歷史記憶和情感,在台灣人重新凝聚的過程中,都是必須受到尊重的。
原載《新新聞週報》1999
攝影:龍應台,屏東大鵬新村
同時也有2部Youtube影片,追蹤數超過4萬的網紅祖寧,也在其Youtube影片中提到,🎈The King:永遠的君主第一集到完結第十六集解析人物象徵 💡永遠的君主:講述兩個平行世界交錯間,在大韓帝國的皇帝李袞為找出25年前的真相,而穿越到平行時空,遇見25年前撿到的證件主人鄭太乙,平行時空的愛戀以及政權爭奪就從打開。 🔖各節看點 00:00 永遠的君主為何難解 02:21 型塑大韓帝...
乙未戰爭背景 在 堅離地城:沈旭暉國際生活台 Simon's Glos World Facebook 的最讚貼文
🇸🇬 恭喜王賡武教授獲得2020年唐獎基金會漢學獎,這個被稱為「台灣諾貝爾獎」的獎項,公信力自然比「孔子和平獎」高出無數倍。王教授的一生,正是diasporic identity的代言人,生於印尼、新加坡長大、英國博士、澳洲籍、曾在馬來西亞工作、也曾在香港擔任香港大學校長和行政局議員、也是台灣中研院院士,研究國際華僑史成為一家之言,對中土觀點以外的史觀貢獻良多,對未來香港人,也充滿啟發。
以下介紹來自關鍵新聞網:
//6月20日,唐獎基金會(以下簡稱唐獎) 公佈2020年漢學獎得主由知名歷史學者王賡武(Wang Gungwu)獲得。唐獎指出,王賡武教授自1950年代末期至今筆耕不輟,在中國史、中國與東南亞、東南亞華人的認同轉變等領域上具有影響力,也直接或間接地啟發了幾代學者。
現年90歲的王賡武在1930年出生於荷屬東印度(現印尼)泗水,其父親王宓文因受僱於泗水的華僑中學而與妻子丁儼落腳當地,王賡武出生後則再居家搬到英屬馬來亞怡保市。王賡武在2018年出版的回憶錄《Home is Not Here》提到,雖然他在怡保是接受英式教育,但父母會在家教授他中國傳統文化,因此在東南亞多年的生活經歷使王賡武在中國研究上具有獨特視角。
唐獎表示,王賡武教授在馬來亞、澳洲、香港及新加坡建立他的學術生涯,並成為詮釋中國的世界觀的權威,儘管王賡武的背景無可避免地被視為「圈外人」,但正如其特殊的身分,王賡武對中國歷史的獨特見解,使其成了這時代最具原創性與啟發性的歷史學家之一。
唐獎強調,許多研究中國史的東方學者往往從中國內在觀點著手,而西方學者則是由西方相對視角觀看中國,而在馬來亞長大的王賡武,從南方觀點理解中國,開闢了一條不同的路。
而美國已故知名漢學家施堅雅(G. William Skinner,1925-2008)曾表示,王賡武教授同時具有三種學術角色:「中國歷史學家、馬來西亞事務的權威性評論者,以及南洋華人問題的專家」。
通曉中國與東南亞歷史的王賡武
具有東南亞成長背景的王賡武,在東南亞華人研究上具有重大貢獻,他並不認為東南亞華人是一個對中國有著清楚認同的單一群體,因為這些華人移民有著不同的籍貫、在不同的時間點移出中國,有著不同的經濟活動,而且融入其移居國家的程度也有差異。
王賡武教授按這些歷史因素,分析了多種華人性(Chineseness,或譯中國性)的歷史建構過程,他主張東南亞後殖民國家的國族建構(nation-building)打造了其公民的國族認同,包括華人在內的多元種族都接受了這樣的認同。如現今的華人不再如清末民初那些以「華僑」(Chinese sojourners)身分離開中國的先民,不再只擁有單一的祖國認同,現今海外華人複雜的國族認同已與祖輩大相逕庭。
王賡武教授自50年代末開始專研中國與東南亞華人史,做出了不少經典著作與觀點。承上所述,對於海外華人的國族認同差異,王賡武曾提出了將東南亞華人群體分為甲乙丙三個集團的理論。甲集團的華人多與中國政治保持直接和間接的關係,並關注自身與中國的命運,其政治色彩最為鮮明;而丙集團屬於小而不穩的集團,因為無法把握自身的特性,但一般都保有對當地的忠誠,進而與當地同為一體;至於乙集團的華人則處於甲丙之間,較「講求實際」,最關心的是貿易和社會團體的低姿態與間接政治,常給予不問政治的印象,很少就政治理想與政治目標表態。此理論對於許多研究各國華人社會的學者具有重要意義。
不過,其實一開始王賡武是以研究中國古代史起家的。唐獎指出,王賡武1957年畢業於倫敦大學亞非學院,其博士論文《五代時期北方中國的權力結構》於1963年出版,以北方諸國的視角探討中國的天下觀。
王賡武的學術成就在1960年代引起西方重要漢學家費正清(John Fairbank)的注意,當時費正清正在編纂《中國的世界秩序》,王賡武應邀撰寫〈明初中國與東南亞的關係︰背景分析〉。王賡武近期的專書則多聚焦在中國自1978年以來的「第四波崛起」的趨勢,包括2015年出版的《王賡武談世界史:歐亞大陸與三大文明》,是收錄了王賡武教授的訪談,討論在這可能來臨的「第四波崛起」中,中國正面臨什麼樣的機會與挑戰,以及2019年出版《中道今來:中華傳統與天下新秩序的重建》,都引起了各界的迴響。
關注當代中國與東南亞華人關係
因此在通曉中國史與東南亞華人史的背景下,王賡武教授對探討當代中國與東南亞華人關係的意見具有影響力。唐獎指出,雖然王賡武清楚認識到中國文明的起源在北方,但在馬來亞成長的經驗,以及與對孫中山和辛亥革命歷史的興趣, 使王賡武認知到不少的東南亞華人具有一定的政治實力,這是與他同期的歷史學家較忽略的歷史事實。
2018年王賡武教授在香港大學的演講「中國的南方:視角的轉變」(China’s South: Changing Perspective)時指出,明清政權以北方為政治中心,而南方文人精英往往在北方求得權勢與政治影響力,至於其他的如商人、農民、漁民等百姓階層,則熱衷於前往南洋謀生致富。
王賡武指出,北方政權自古以來較關注北方外敵的軍事侵略,直到十九世紀中以前,都未意識到南方海域的潛在威脅。因此王賡武將這段歷史觀點與中國的現狀相比時指出,正當中國積極在東南亞拓展一帶一路策略時,其實仍未充分了解與處理與東南亞國家之間的潛在矛盾。
二戰後東南亞地區紛紛從殖民地獨立為主權國家,由於境內有許多華人,而且多保有華僑身份,因此效忠爭議成了許多新興東南亞國家與中國的外交難題。為解決此國籍問題,前中國總理周恩來1955年出席印尼萬隆會議時,強調中國鼓勵東南亞的華人應入籍新興國家與效忠。然而,近年來中國崛起所興起的民族主義情緒,也引起東南亞國家的憂慮。
2018年《紐約時報》在探討中國對新加坡華人施加影響力的報導中就訪問了王賡武教授,他認為當基於種族和血緣去聯絡人們的時候,其他國家的政府是無法接受的,王賡武說「另一方面,北京認為這樣做很自然。這就是衝突所在,儘管後果可能是無心的。」
王賡武與中華民國
雖然王賡武在印尼出生,英屬馬來亞成長,在英國得到博士學位,後來在香港、澳洲展開學術生涯,並在1992年成為台灣中研院院士,但其實王賡武與中華民國有著深厚的關係。
香港嶺南大學歷史系講師毛升在《澎湃新聞》的書評指出,2018年有兩位同年出生的重要中國史學者都出版了回憶錄,那就是余英時和王賡武,但也許王賡武的回憶錄《Home is Not Here》是以英文書寫,因此相對少人關注,而在學界有巨大影響力余英時則以中文書寫回憶錄,在台北的銷量不俗,得到了廣泛迴響。值得一提的是,余英時也是首屆唐獎(2014)漢學獎得主。
至今《Home is Not Here》未有中文版,一般中國媒體多翻譯為《此處非故里》。有趣的是,儘管該書為王賡武教授首部回憶錄,但書中僅談及其人生的前19年的歲月。
王賡武父親王宓文的大學學歷是英國文學,儘管王宓文決定讓王賡武在英屬馬來亞接受英文教育,以利於在未來得到好的就業前景,但父母仍要他在家中學習中國古文、歷史,以保有身為中國人的國族認同。王賡武父母多年來的願望,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能舉家回到祖國-中華民國首都南京定居,但隨著太平洋戰爭的爆發,使得回國的行程百番受阻。
在中國抗戰時期,來自中國的武漢合唱團曾到東南亞各地巡演,當中包括王賡武所居住的城市怡保。這巡演目的是為了籌款支持中國的抗日戰爭,所唱歌曲包括《歌八百壯士》、《中國不會亡》、《義勇軍進行曲》、《松花江上》等。王賡武記得,原本他對中國的事情不太感興趣,但隨著馬來亞華人支持抗日而興起的民族主義情緒,也使他身為中國人的國族認同更強化了。
儘管二戰結束後,王賡武全家在1947年得以返回了南京,但由於父親已久居南洋多年,已無法習慣南京的氣候,最終母親只好陪同身體不適的父親身體返回馬來亞,而王賡武則考上了南京中央大學外文系。不過接踵而來的經濟蕭條、國共內戰爆發,中央大學被迫停辦,最終王賡武在父母的催促下,只好於1948年12月再返回了馬來亞怡保。
為了完成被中斷的大學學業,王賡武選擇到位於新加坡的馬來亞大學就讀,但當時的入學條件是必須有英屬馬來亞國籍,王賡武只好放棄了中華民國國籍。值得一提的是,後來王賡武也涉入馬來西亞的政壇,1968年他與一眾馬國的學者、政治領袖成立了多元族群政黨民政黨。
這意味著在王賡武一生的前19年,他曾是中華民國國民,而且曾回中華民國定居近2年。王賡武的父母曾希望舉家回中國大陸生活,但時代的不容許,又讓他們回到了馬來亞。王賡武沒在回憶錄中細說,為何當初不選擇繼續留在中國大陸,或選擇跟國民政府到台灣,不過也因其在大時代顛沛流離而獲得生命經歷,成就了他日後在中國與東南亞華人關係研究領域的地位。
(Source: https://www.thenewslens.com/article/1367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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乙未戰爭背景 在 雙寶娘 (譚惋瑩) Facebook 的精選貼文
【 你連自己都保護不了,還談什麼善良? 】
假日和雙寶一起看電影,片名是全面攻佔3。
主角麥克在白宮擔任保鑣,頗受總統重視,和同事的關係,也還算可以。
妻子貌美如花,女兒活潑可愛。
家庭事業兼顧,宛如人生勝利組。
不過,他有一些無法和人言說的隱疾,工作帶來的職業傷害-腦震盪和骨折,讓他飽受失眠和疼痛的折磨。
麥克想對家人、長官坦白一切,卻遲遲沒有勇氣,擔心這些事一旦公開,對他產生負面影響。
這個致命的弱點,被他的老戰友-丹尼,牢記在心,於是有一天,這個最好的朋友,誣陷麥克於萬劫不復的境地。
突遭陷害,麥克的人生突然有一百八十度的翻轉。
從人生勝利組徹底變成亡命之徒。
有家歸不得,有親人不能見,
多年努力來的工作成就付諸流水
原本友好的同事都對他另眼相看。
一開始,麥克不明究以,不明白自己為何會身陷絕境之中,孤立無援的他找上自己的父親,一個身經百戰,卻對政府深感痛惡的老兵,父子結為最強聯盟,一起揪出敵人並替自己洗刷罪名。
麥克萬萬沒想到,陷害他的人居然是自己長久以來稱兄道弟的好朋友,不過麥克沒有時間可以拿來悔不當初,他很快恢復精神和對方決一死戰。
孩子看到這裡時,幽幽地問了我一句:「媽媽,為什麼電影裡總要安排主角被好朋友陷害啊?!真實的人生也會這樣嗎?」
「電視作品的靈感都是來自真實人生,被好朋友陷害的衝突點才大嘛!媽媽雖然沒有類似的經驗,不過,真實人生多得是被好朋友陷害的故事。」
*
前不久,讀過一本書-道德的重量。
對書中的一個故事,記憶深刻:
說的是中國文革發生的故事。有兩個從醫的男人,他們畢業於同一所學校,兩人雖然家庭背景不同,有明顯的貧富差距,甲家境富裕,乙是工人家庭,但一點都不影響他們的友情,兩人相處融洽、無話不談,互相知根知底。
一場文化浩劫改變他們的友情,乙經不起上級的逼迫和威脅,揭發甲告訴他的每一件事情,甚至添油加醋,把甲害得很慘。
甲在一場批鬥大會上,被乙打得頭破血流,差一點斷氣,幸得長官出手相救,他被下放到偏遠地區,受盡各種屈辱,憑著堅強的意志力活了下來,但甲的妻子因為受不了折磨最終選擇上吊自殺。
甲熬過文革那段可怕的歲月。多年以後,甲突然有了一次報復乙的機會,可是甲卻選擇放棄,因為甲不想用乙對待他的方式去傷害他人。
乙感激涕零,哭著跪求甲的原諒,那之後的好多年,表面上兩人相安無事,繼續維持同事關係,但甲已經徹底看透乙的為人,私底下暗暗與他保持距離。
甲的直覺並沒有錯,乙後來晉升醫院高官,打算把醫院改成謀利為主的企業,乙告訴甲,要嘛與我一起賺錢,要嘛退休,兩者選其一。
讀到這裡,大家應該都和我一樣猜到了結局,甲選擇後者,遠走他鄉。
我把這個故事告訴雙寶,孩子說,那個乙太壞了!怎麼可以出賣甲呢?!
同樣的問題,甲也曾逼問過乙。
乙說:恐懼會讓所有人失去本性,在那種非常時期,必須用任何手段救自己,即便要犧牲自己最愛的人也一樣,你連自己都保護不了,還談什麼善良。
甲又問乙:可是我選擇原諒你,為什麼後來你又再次出賣我?
乙說:這次不是出賣,而是你不懂得隨大流,我是實話實說,既然你不想與我一起賺錢謀利,留下來也是痛苦,不如離開,對你我都是好事。
*
我問孩子:「是什麼讓人最後選擇做惡?」
孩子說:「災難和戰爭。」
「俗話說得好,人急拚命,狗急跳牆。身處的環境突然改變,如遭遇災難和戰爭時,因感受到生存的威脅,人類會受到本能的驅使,拼命博鬥。例如今年的新冠肺炎疫情,平常看起來和善的人,為了略奪抗疫物質與人爆發嚴重的言語甚至肢體衝突」
「還有呢?」我期待孩子說出更多的答案。
孩子說:「乙的心本來就很壞。」
「雖然比例不高,這世界的確有一部分反社會型人格缺乏良知,不管做了什麼自私、怠惰、傷害他人或缺德的事情,心裡都未曾有過哪怕一點的羞愧和傷心。」
「心好就不會做壞事嗎?」我繼續追問,鍥而不捨。
孩子側著頭想了很久,顯然因為人生經歷淺薄答不出來。我暗自慶幸,天下有哪一對父母希望自己的孩子擁有豐富的受傷經歷。
「人心莫測,有時看到別人擁有的,容易因嫉妒生恨,做出傷害他人的事情,這類的事情時有耳聞。」
我的話剛說完,孩子突然大叫起來:「錢。」
「是的,前幾天媽媽讀到一篇文章『遺產是一把刀,讓兄弟姐妹互相殘殺』,在沒有利益衝突時,人們相安無事,一旦發生利益衝突時,人的攻擊性會暴露出來,社會上時不時就會出現爭遺產的新聞。」
災難、戰爭、人心、利益,是我們討論出來,決定人最終選擇為惡的四個原因。
*
最後,孩子又問:乙到底是好人還是壞人?
感覺繞了個大彎又走原點,孩子還是只在意誰是好人壞人,其實這也很正常,一個人的善惡歸屬總讓我們深深著迷,那些最受歡迎的故事,永遠充滿了善與惡的爭鬥,例如哈利波特,誰會料到石內卜其實暗中一直幫忙哈利呢!
不過,我一直堅信人無善惡好壞的分別,善惡只是一道人生選擇題,不存在客觀的標準。人與事的好壞,恐怕立場換了就有不同解讀。
當人處在一個有利於培養善的環境,自然容易表現出善行,反之亦如是。所以法律是為了阻止極端惡行的最後一道防線,而宗教的存在,不也是為了將人性之善發揚光大嗎?
所以我從頭到尾都沒用好壞善惡判斷故事裡的主角,用的是「選擇」兩字,畢竟人性善惡並存,有高尚無私的善心,也存在令人戰栗的殘忍。
在和孩子一起讀懂人性的過程中,父母不要輕易用簡單的善惡二分法去定義人性,試著透過討論擴張孩子的道德認知版圖,讓孩子慢慢長出屬於自己的道德價值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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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5年所作之巨幅〈大墨荷通屏〉,及1962年所之墨荷手卷〈水殿暗香〉。這其間相隔近廿年,剛好顯示出大師在兩個畫風發展階段中,不同時期的創作風格。
張大千是一個十項全能的畫家,精通各種繪畫風格與題材內容。然而張大千在畫花卉畫方面有著非常獨到精采的成就,只因為他的人物畫及潑彩畫風的盛名太大,以致畫花卉的本領不太為世人特別注意。張大千的花卉畫能有特殊的成就與境地,主要因為他累積了深厚的創作資源。他畫過無數的工筆畫,走遍千山萬水,也畫出了氣勢磅礡大山大水。在這樣的條件背景下,張大千畫規模較小的花卉畫,則有遊刃有餘的筆勢與內涵。同時他對花卉有深刻的喜愛、觀察,以及細膩的情感,當他畫花卉時往往傾全力以凝聚其畫學修養,因此即使小小一幅花卉,所呈現的藝術品質也達到了常人難以比擬的高度。
這其中由於他特別鍾愛荷花,因此荷花也成為他藝術創作的一個重要特色;尤其是他有能耐構築畫幅巨大的作品,畫大畫是對藝術家最艱難的挑戰,倘非胸有丘壑,有足夠的體能魄力以及畫學修養是不可能做到的。張大千畢生畫過的荷花巨作頗多,但畫幅皆超過三公尺高,寬達六公尺餘的超大尺幅則不多,據目前所知則只有兩件,台北史博館所收藏的這幅〈大墨荷通屏〉即為其中的一件。?
二、張大千尺幅超大的荷花畫作
大千開始畫這樣連屏巨幅的荷花作品,正是他赴敦煌考古,臨摹唐宋古代壁畫近三年所深受的影響與結果。他在見到古人畫幅壯碩宏偉的場面與嚴謹細膩的表現內涵後深為感動,同時也掌握了古人畫大壁畫分初稿、次稿、定稿等諸多層次與敷染布局的描繪技法,遂不能滿足以往文人較疏簡秀逸的畫風,於是激發他激昂澎湃,向古人看齊媲美的雄心,頻思構築大畫一抒畫家內在強盛之創作張力。於是當他返回四川後,乃借寓成都昭覺寺閉關創作,整理心得。遂於一九四五年完成了這四屏丈二墨荷,當時在成都、重慶盛大展出,轟動一時。
這件作品畫幅之大,氣派之闊,是古往今來的畫家未曾有過的紀錄,堪稱是美術史上所知畫荷花最大的尺幅。畫面上的墨色逐次敷染,濃重而不滯;構圖之疏密開合,層層緊扣,沒有一個地方是鬆懈鬱塞的。畫花卉若尺幅過大容易流於纖細瑣碎,極難掌握畫面重心,使氣韻相通。而畫家這幅畫作規模這麼龐大,卻仍是井然有序,在宏偉中兼有秀麗之情趣,這是他結合了早年文人畫風,講求筆墨秀潤的理念呈現。張大千一方面深刻地描繪出荷花生長之自然情態,有涼風拂動,濃蔭逭暑之韻緻,另一方面又賦予了擬人的恢宏氣度,真是古今之少有。
畫面上題了一首詩「一花一葉西來意,大滌當年識得無?我欲移家花裡住,袛愁秋思動江湖。」意境清新動人,頗有禪意,又極富浪漫之感。其時正值日本侵華戰爭結束前夕,而畫上又分兩次題記說明了畫家當時創作此畫的心境感受:其一先感嘆曰「兩京未復,昆明玄武舟渚之樂,徒托夢魂。炎炎朱夏便有天末涼風之感。乙酉六月,避暑昭覺寺,漫以大滌子寫此並題。大千居士爰。」其二則得到了日本投降的消息,欣喜地又題詩記一首曰「忽報收京杜老狂,笑嗤強寇漫披猖。眼前不忍池頭水(不忍池在東京,荷花最盛。昔居是邦,數賞花泛舟。),看洗紅妝解珮裳。七月即望,日本納降。收京在即,喜題其上。爰。」明顯地記錄了畫家前後不同的心境,前者感懷,後則轉為欣喜,十分真實動人。
畫上所提到的「大滌子」是指清初的畫家石濤(1642–1707),是影響張大千一生藝術創作最大,也是他最尊崇的畫家。石濤畫荷花有一特色,即以淡墨畫完花瓣後,再用重墨鉤染瓣尖,使荷花看來更為生動且富精神;另外鉤寫花蕊水草的手法,也極清雅俊秀。大千畫荷花上承繼石濤這些表現特色,後來更將之進一步發展在設色鮮麗的荷花上。
品名:張大千 墨荷四聯屏
館藏編號:75-03647
作者:張大千
級別:重要古物(公告日期:中華民國 102年8月16日)
尺寸:縱:358cm 橫:596cm
